记者:您的创作从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再到散文随笔,涉及的门类很多。
韩少功:这首先要谈到作者和文学的关系。有的作者是为文学而生的,但我觉得也有另外一种情况,就是作者可能没必要把自己锁定在某一个固定的文体,某一个行业甚至某一种固定的风格。我最初只是写写小说觉得好玩而已,后来写着写着,就会有许多问题促发你去思考,而且小说有许多边角余料用不上去的,就写一些散文,而散文就需要一些思想去组织它,去保护它,这就需要思想。当然作家是各种各样的,没有一定之规。
我也做过翻译,当过编辑、记者,甚至有时候我也干着和文学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是我很享受这样的过程。思考也是我的权利,上天给了我左右大脑,它们有不同的功能,我全面地去尝试一下使用它们,这未尝不可。
记者:您翻译过米兰·昆德拉的代表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和费尔南多·佩索阿的《惶然录》等,您本人的作品也多次被翻译成外文,从文字翻译的角度,您如何看待中外文化交流?
韩少功:文学作品一经翻译,“变脸”就很严重。我的作品登上欧洲舞台,用韩国音乐和日本服装,我就觉得同我没什么关系。有一本书在国外出版,封面图片却是跟书的内容毫无关系的风景———他们对东方只有一个笼统概念。东西方对话是一个很难的问题,很多西方人对东方有先入为主的想象,按照他们的想象来理解东方,这是难度之一。难度之二则是表音文字与表意文字的天然区隔。比如有些作品在翻译过程中信息损耗较小,像那些情节性很强的小说。而有些就损耗较大,像鲁迅杂文中的很多典故、幽默、尖刻等隐藏得非常深,只有在中文语境里才能体现出来,一旦翻译成外文就与大批判文章差不多。
记者:翻译工作对您的创作会有怎样的影响?
韩少功:翻译对我来说,其实是读书的副产品。我学英文的时候,一位老师对我说,一是要背,二是要译,翻译是最好的学习。因此我把翻译当作学习的过程,通过翻译来精细地比较两种不同的语言,当然会多多少少积累一些收获。我后来写《马桥词典》,一些有关语言的心得就来自翻译工作。对于读者来说,我的翻译只是一种拾遗补缺。比如译佩索阿的时候,我问过北大的赵德明教授,他们专门做西葡语翻译的,为什么把佩索阿给忘了?他想了想,说他们也知道这个作家很重要,但也不知为何就偏偏没顾上。翻译家们一时顾不上的事情,我适当地帮上一手,不也很正常吗?
记得梁实秋先生曾经提倡作家做一点翻译,说每个作家译一本,汇集起来,对介绍外国文学就功莫大焉。其实这种工作对作家自己也有好处,因为翻译能强迫你精读,放慢速度,必须慢,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抠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文化和历史。翻译也是一种写作训练,戴着镣铐跳舞,不断地推敲句式、节奏、语感、词义等,使你对语言有更加立体化和深度化的了解。
以前,我以为语言是一种工具,而且是一种普世的工具,以为世界上的一切词汇都在其他语言里有对应物,只是没有翻译过来而已。这是一种严重的误解。我正是通过翻译,才了解到语言的另一面,即它的文化性、专适性、主观性。不同的语言之间、有一种近似值。就像不同的生命之间,有一些共同的品质和功能,但也有不同的容貌和表情,不同的血质和基因。语言里面隐藏着不同的历史、文化、乃至人物故事。可以说,我正是通过翻译,才完全改变了自己以前心目中的语言地图,才知道语言是一些有生有死、有长有短、有肥有瘦、有冷有热的活物。这应该是我一个重大的收获。
记者:您怎么看世界文学语境下的中国文学?
韩少功:莫言获奖,证明现在国际上投向中国的目光越来越多。这是个简单的事实。我大概算了一下,有中国一到两百个作家在国外有译本,这是以前不可想象的。但是,我们成为世界文学的主流了吗?显然还有很遥远的距离。让西方人都读中国文学,可能这个要求太高了,这里面有种种的隔阂和障碍。我们还不具备足以影响世界潮流的力量,不要估计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