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是关于知青题材的小说,知青文学大多是现实主义的作品,而您写出的是一种新的现实性?
韩少功:最开始写知青都是“伤痕文学”的写法,我也写过。那种写法在当时有积极意义,但“诉苦”式或“表功”式的模式,显然不利于对生活的深度展示。三四十年过去以后,再思考的条件趋于成熟。有些东西你在三十年前看不清楚,情有可原;如果现在还看不清楚,就有点不负责任,就有点过于自恋。只要当事人少一些自恋,打掉一些图标化的写作旧模式,就可能唤醒遗忘暗层中丰富多彩的生活经验,使这一类题材重新释放活力。
在我的阅读范围里,史铁生、梁晓声、张承志、肖复兴、阿城等都写过不少让人记忆深刻的作品,各有各的特色,各有各的视角。有人说知青文学已经终结了,过时了,恐怕说得太过简单。汉朝、唐朝、明朝、民国初年的故事还在讲呢。一个二战题材,可能以后还有一大堆相关的电影可以拍,甚至可以拍得更好。关键是,老题材能否写出新内容和新形式,能否对接后人的人生经验和心理需求。有些评论者指出,《日夜书》不是什么“知青文学”,里面的生活感受其实暗合了当下人们的很多生活感受,是一本有关当下甚至今后的书。我注意到,梁文道先生在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节目里说过,马涛这个人物让他感觉到特别熟悉,因为他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人,都是那种众人皆醉他独醒的,觉得自己身怀绝技能拯救世界的。可见,马涛不仅仅是一个“知青”,作为一个认识对象,他的寿命可能远远长过我们。
记者:其实,身份和经历之外,您更想表达出新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韩少功:作家们有不同的视角,不同的视角可能没法互相取代。我在这本书里更多表现那一代人在人格、性格、命运等方面的内部差异,并且从这些差异中看到前人或后人的影子,看到一些人性永远的困境和追求。换句话说,他们是不是知青,对于我来说不太重要。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也是人类反复出现的那些文化和精神的难题,对于我来说才是重要的。这是我要做的工作,但这并不妨碍我尊重其他同行的工作。
记者:您曾提出“寻根”口号,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了这一主张,回过头怎么看寻根文学?
韩少功:当时引起了关于中国文明、世界文明这样一个对话,激起这种对话是有意义的。至于有人说寻到了什么,这是没有意义的,它是一个过程,因为这些对话使我们产生了很多新的思考。但是它更像一个过程,不是对一个世界已经有一个什么目标,我们去找这个目标,像寻宝一样挖那个宝,不是这样理解。文学界或者人文界有很多问题都是这样的,人们会提出问题,会引起争议,但是最后可能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会说我们最后呈现一个共识性的结论。但是问题的提出,会引起广泛的思考和讨论是有意义的。
记者:您曾经有过6年的知青经历,您觉得知青生活对您的主要影响是什么?
韩少功:虽然我当年在农村觉得度日如年,活得垂头丧气,但现在回过头来看,农村经验其实让我受益无穷。最重要的,是让我对社会有一个更立体化的了解。我在最近这十五年接触过县乡干部,还有能工巧匠、家庭妇女、老弱病残,各种各样的人都有。同他们聊一些事情,发现他们倒是比很多知识分子通透得多,务实得多,甚至有趣得多,决不会非此即彼地贴标签。他们的说法都有生活经验的支撑,不是人云亦云贩来的。
记者:有评论说您的创作经历可以说是代表了当代文学史的发展轨迹,您自己是怎样评价的?
韩少功:我的创作大体上没有明显的分期。如果硬要找的话,1985年“寻根文学”出来的时候是一个分界点。到了《马桥词典》出来,也就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我的创作可能又是一个新的时期。后来还有《暗示》。第三个时间点应该是世纪之初,因为我又回到乡下,大概有10年的时间,一直到现在。这期间每年有半年左右的时间在湖南乡下,这个时候的写作处于一种多种尝试的阶段,我希望找到一个最合适自己或者是自己最满意的创作方式。
总的来说,我觉得这30多年,因为中间有一段时间我做编辑,做翻译,精力、时间有一些转移。这30多年觉得最理想的状态并没有实现。要自我评价的话,我觉得还没有达到自我期待的状态,只是说多年来还是很认真,希望写一点自己回头看一看不后悔的东西,这是我一个基本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