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我在柴桥小学读五六年级时,毎天要路过紫石后郑村橫河塘朝东屋这个地方,那里住着一个编写宁波方言字典的钟云夫先生。
上世纪50年代,村道狭窄弯曲,冬天,人们不想走弯路,喜欢从农田里抄直路。一次,我也跟大人们从农田的对角线上走过去,刚上路,就被那位钟先生叫住:“小圜(读弯,小男孩)过来!”我不知道有啥事情,走到他的面前时,他和颜悦色地问我:“你刚才为啥从人家草子(紫云英)田里过路?”我回答:“了近路”。他问“了”字该怎么写?我说:“不就是的了吗呢的‘了’字么。”他说:“错了,伯伯告诉你。”说着从中山装袋里掏出一枝黑色钢笔,在我手心上写了个“窷”字。
到了学校,我想考考我心目中最有学问的C老师,便摊开手心问他。C老师左看右瞄寻思了一会,实话实说,这个字不认识,得查查字典。两节课后,C老师告诉我这个怪字连字典也找不到。我一阵窃喜,连C老师也有不认识字的时候!
也许是我跟这位钟先生有缘,以后常碰见他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口,毎次都教我一两个方言字,叫我记到簿子上。一天早晨,我走过橫河塘时,见到两个石匠师傅正在驳河塘,钟先生也站在一边看。我看到他在身旁一块大石上用干石灰写着上下正反两个“或”字凑在一起的怪字。我问钟先生那是什么字?他说这就是驳河塘的“驳”字。这个字很像两块石头叠在一起,令我觉得十分好奇。
有一次他问我家在何处?我指着南边一个村子说,在前郑村黄家。他说,“这么说来我们还有点沾亲带故哩。”从此,他更热心教我,并把我带到他的房里,让我看看他所编纂的厚厚四卷的宁波方言字典。在十六开的毛边纸上,他用毛笔写着行书小字。抬头见墙上也贴着一幅用行草写就的“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的字,字写得潇洒自然。
一个星期天,爷爷叫我到钟先生那里去抄些宁波方言日常用语的字来让他见识见识,至今这些文字尚保留着,现写出来供大家参考使用。如:
耥(读汤):用手推动器物,如耥田、耥蛳螺。
坺(读白):带着草根的土块叫坺。
劖(读馋):用锄头碎泥块,如劖坺。
秛(读倍):结实的禾穗,如拾稻秛。
奘(读壮):粗而胖,如这人生得很奘。
夵(读朵):一端生有短杈的木棍,用来支撐挑重物担子用的,如夵柱。
挭(读梗):抛掷意思,如挭石头,挭东西。
抈(读月):用手摇动,如抈大旗。
摣(读渣):拉牢,如小孩摣着妈妈衣角走在街上。
挜(读哦):硬把东西送给或卖给人家,如请吃酒,挜拜生。
揞(读庵):把东西放下,如你把我的衣服揞到櫉里去。
搛(读兼):夹持,如搛饭,搛菜羮。
据钟先生的朋友说,他为了编纂宁波方言字典,特地花重金购买了《康熙字典》、许慎的《说文解字》和魏金枝编的《词林》,并向朋友借来徳国汉学家穆麟德编写的由上海美华书馆出版的《宁波方言音节》、《宁波方言便览》等书作参考。可惜当时正处在推广普通话和简化字时期,《宁波方言字典》根本没引起重视,更谈不上出版发行。
1956年9月,钟先生过世,这本字典一直搁置在他家里。“文革”开始后,家人以为这本字典可能是“四旧”,把它烧了。后来,家人在另一格抽屉里又发现了几张字典的手稿,才保留了下来。虽然几页残稿,也显得弥足珍贵。
钟云夫,生于淸光绪二十三年(1897年),晚清秀才,北仑区柴桥街道外钟路人。他从小饱读经、史、子、集,对国学造诣颇深。特别对汉字的象形、表意功能更有研究,他在谈到某些汉字结构时,总能说出许多妙趣横生、令人折服的道理来。他讲过的汉字,无论怎样难写,人们都能牢记在心,故被周边人称为“活字典”。无论走到哪里,总有许多人围着他,有向他问字的,有求他写字的,有请他对课的。他曾在上海、天津、宁波、柴桥等地谋事,钟先生为人豁达宽厚,凡有人求助于他,他总能热情相助,不计回报。他花一生精力编就的那本方言字典,要是现在还存在的话,是对宁波地域文化的一大贡献。
黄梦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