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锋
周志锋著作
周志锋著作
赵淑萍/文 周建平/摄
在学界,他是一位古汉语学者,在文字训诂、语文辞书及近代汉语等研究领域都有很高的造诣。他发表学术论文150多篇,著有《大字典论稿》、《明清小说俗字俗语研究》、《训诂探索与应用》(即出)等,其中《大字典论稿》在《汉语大字典》第二版修订时被列于8部重要参考书之首。
在宁波,他是一位方言学专家,与师友合著《阿拉宁波话》、《宁波方言词典》、《北仑方言》,独著《周志锋解说宁波话》;他是新一轮《宁波市志》、《鄞州区志》、《北仑区志》“方言卷”的主要撰稿人;他的通俗风趣、富有学理的方言随笔,拥有不少“粉丝”。
他有许多头衔和荣誉:中国训诂学会理事、浙江省语言学会副会长、浙江省高校中青年学科带头人、宁波市有突出贡献科技工作者、宁波市高校名教师……盛名之下,他始终保持内心的淡泊和宁静。他长期潜心于学术研究,近年来,更是以挖掘方言矿藏、传承地方文化为己任,致力于宁波方言研究。
“耿直、谦和、勤奋、严谨”,这是学生和同事对他的评价。他曾任宁波大学文学院院长,现为宁波大学学报编辑部主任,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点负责人,宁波方言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
参编《阿拉宁波话》:
涉足方言研究
周志锋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1982年2月,宁波师范学院(现与宁波大学合并)中文系毕业后以优异成绩留校,当时系领导让他教古汉语。古汉语是一门古老深奥的学问,需要坐冷板凳,下笨功夫。从留校那一天起,他就把古汉语作为自己的主攻方向,希望在这个领域有所建树。
一个偶然机会,他与方言研究结上了缘。那是上世纪80年代末,时任宁波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宁波文化研究会会长的钱念文先生约请宁波师范学院院长朱彰年先生编写一本宁波方言著作。朱老师欣然允诺,并组织了一个班子,其中一位是薛恭穆老师,两位是青年教师:汪维辉和周志锋。在朱老师的带领下,四人各尽所长,分工合作,经过近两年努力,《阿拉宁波话》于1991年8月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
《阿拉宁波话》是一部学术性与通俗性兼顾的方言读物,共收录宁波方言常用词语4200条,短语276条,谚语2007条,歇后语70条,谜语93条,绕口令13条,歌谣110首。这本书的价值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首次对宁波方言词语、谚语等做了比较全面系统的搜集、整理和研究,具有珍贵的资料价值,后来广播、电视制作方言类节目大多把它作为重要参考书;二是作为宁波市对外交往时的特色礼品,在联络海内外宁波帮乡土情感方面发挥了积极作用。
回想20多年前编写《阿拉宁波话》的经历,周志锋颇有感慨:“刚接受任务的时候,心里还有些疙瘩。过去一直认为,古汉语艰深难懂,人们对它心存敬畏,古汉语研究是正儿八经的学问。而方言呢?方言区的人谁不会讲地方话?方言研究充其量是雕虫小技。所以之前几乎没有关注过方言研究,也从来没有想过会去搞方言研究。”周志锋坦率地承认,“那时年轻、无知,不懂方言的价值”。但正是这次编写《阿拉宁波话》,彻底改变了他对方言的认识,也对他的学术生涯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编写过程中,周志锋接触到了不少宁波底层古老方言。基于专业素养,他敏感地发现宁波方言中蕴涵着许多古汉语成分,包括古音、古词、古义和古语法。于是他尝试用古汉语来解释宁波方言,用宁波方言来印证古汉语,并取得了较好的效果。比如,宁波话管制作棺材叫“割”,如“割寿材”,“三岁割棺材,到老用勒着”。这个词有人写为“割”,似乎音义都对得上,其实不确。据他考证,本字当作“合”。“合”有拼合义,棺材正是用几块大木板拼合而成。如《金瓶梅词话》第八十八回:“使了六两银子,合了一具棺木。”鲁迅《死》:“所以年纪一到五十上下,就给自己寻葬地,合寿材。”“合”通读核,此读割,这与《广韵·合韵》“合,合集。古沓切”的音义正相吻合。再如,首版《汉语大字典》收有“”字,解释说:“liàn《太平广记》卷四百一十引《神异经》:‘(绮缟树实)其子形如甘瓤,少(音练),甘美,食之,令人身泽。’”没有释义,大概是因为其义费解,只好阙如了。通过方言研究,考证出“”同“”(音里),义为瓜瓤。宁波话称西瓜过熟瓜瓤脱散变质叫“倒”(别处说“倒瓤”),慈溪话瓜瓤叫“瓜”,《广韵·霰韵》:“,瓜。郎甸切。”《汉语大字典》第二版即采用了他的说法,把“”释为“瓜瓤”。
“编写《阿拉宁波话》,不但让我感受到了宁波方言的魅力,也使我认识到方言和古汉语研究其实是密不可分的,相辅相成的。把两者结合起来进行研究后来成了我学术研究的特色和追求。”他如是说。
周志锋是北仑白峰人,上大学之前,不会说一句普通话。但20年乡下生活和母语基础,反而给他的方言研究带来了很大便利。“我很感谢这段经历。否则,我不可能知道那么多土音、土话,而这些对于方言研究是极为珍贵的。”
1996年5月,他们师友又出版了《宁波方言词典》。与《阿拉宁波话》相比,《宁波方言词典》质量更上一层楼,词条增加了600条,加注了国际音标;词目用字、义项分合、释义和举例等均有较大修改;还附有笔画索引、首字音节索引,便于查检。
当初研究宁波方言的四位学者,朱彰年、薛恭穆两位先生已经作古。两位年轻讲师,现都成了著名的语言学教授。回顾方言研究的历程,周志锋铭记两位老师教诲、引导之恩。“师长引路、母语基础、专业背景这三者促成了我的方言研究。而从编写《阿拉宁波话》起,我就与方言研究结下了不解之缘。”
撰写《周志锋解说宁波话》:
副业变成正业
从上世纪90年代起,周志锋的研究方向转到了近代汉语(晚唐至清初时期的汉语),而近代汉语与方言的关系更为密切,所以他对宁波方言的研究一直没有停止过。随着学术积累,方言研究的视野更加开阔,方法也更加完善。
他善于通过纵向溯源来研究宁波话。如宁波话有“拐拐动”、“晕晕动”、“戚戚动”等说法,“动”字用法很特殊,是个后缀,表示一种生动的情态,含有“……的样子”、“……的感觉”等意思。据他研究,这种格式可以追溯到明代,主要见于明清吴方言作品和山东方言作品。如《型世言》第五回:“那董文虽是醉眼,早已看见,道:‘活作怪,怎么米桶的盖会这等动起来?’便蹱蹱动要来掀看。”《醒世姻缘传》第三十九回:“(汪为露)又羞又恼,垂了头,骑了一个骡子,心里碌碌动算计。”以古代文献与活的方言互证,“动”的意义、用法及其源流关系就非常清楚了。
他善于通过横向比较来研究宁波话。如宁波话泥土叫“奶泥”(奶文读),两本同名《宁波方言词典》都把“奶泥”写作“淖泥”,依据是《广韵·效韵》:“淖,泥淖。奴教切。”“淖”字意义吻合,但音“闹”,与“奶泥”的“奶”韵母不合。那么,本字是什么?周志锋认为,“奶泥”本当写作“烂泥”,“奶”是“烂”音变。因为在吴语里泥土一般都说“烂泥”或“烂污泥”,不分干的和湿的,扬州、丹阳、上海、苏州、崇明、杭州等地都有类似说法。以上“烂泥”的“烂”,各地或读本音,或读变音。读变音而音如宁波话“奶”的有丹阳、崇明、上海等方言。根据邻近方言旁证,终于弄清楚了这一疑难词语的真相。
他善于在日常生活中发现问题,捕捉宁波话研究线索。如在饭桌上听到奉化泥墙房子叫“泥墙翁”,“翁”是什么意思,字怎样写,大家都搞不清楚。出于职业习惯,他回到家里想了半夜,终于找到答案了:“翁”就是“屋”,“屋”儿化读成“翁”,这与“阿叔”的“叔”读作“宋”是同样道理,于是写了《“叔叔”为什么叫“阿宋”》;在喝喜酒时看到乡间结婚有个习俗:花轿临门,男家用几个麻袋铺在地上,让新娘踩着麻袋走到拜堂的厅堂。麻袋又不是铺到头,得更番替换。他查考文献,原来这叫“传袋(传代)”,“袋”与“代”谐音,取代代相传、传宗接代之意,于是写了《“传袋”:方言中的民俗》……
经过20多年积累、3年多撰写,2012年7月,《周志锋解说宁波话》由语文出版社出版。此书面世后,引起较大反响,一些专家、学者纷纷评论推介。甬城的一些民营书店在出版前就予以关注,也许,他们预感到这本书上架后会热销,事实印证了他们的预测。
《周志锋解说宁波话》分三编,上编“宁波方言散论”共72篇文章,大多数属于方言随笔,用通俗的语言深入浅出地解说宁波方言,形式活泼,写法自由;中编“宁波方言通论”介绍宁波方言的特点、内部差异、历史概貌以及发展演变情况,有助于读者对宁波方言有个宏观的了解;下编“宁波方言专论”大部分文章比较深入地探讨跟宁波方言有关的一些问题,尤其是方言的文化价值。该书以新的视角、新的材料、新的方法来研究宁波方言,把宁波方言研究推进到一个新水平。
学术性与可读性融为一体是该书的一大特点。方言研究著作往往满纸国际音标和专业术语,难读难懂;而该书雅俗共赏,涉笔成趣,读到的是字、词背后的历史,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文化。“此书不仅对宁波方言的研究和方言知识的普及具有重要的价值,在写法上也独树一帜,可供借鉴。”汪维辉教授在序言中如是说。
高校学术研究讲究“顶天立地”,所谓“顶天”就是发表最高级别的论文,争取最高级别的课题;所谓“立地”,就是为社会服务。搞地方文化研究,“立地”容易“顶天”难。周志锋却做到了:他有多篇方言论文发表在《中国语文》、《语言研究》、《古汉语研究》、《方言》等语言学权威或一级刊物上;目前正在做的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训诂探索与应用》其中一章就是“训诂与方言研究”。他发表在报纸上的活泼灵动、幽默风趣的方言随笔,则是学术研究服务于地方文化的良好实践。
本来,他学有专攻,方言研究只是副业。但现在,“副业变成了正业!”他风趣地说。
传承方言文化:
学者社会责任
周志锋说,“方言是一座城市的根”。为了把“根”留住,他觉得有许多工作要做。
首先,要继续加强学术研究。他认为,从研究内容看,要做到继承与创新相结合、历时与共时相结合、微观与宏观相结合。“宁波方言研究已有近百年历史,特别是民国《鄞县通志》方言部分对宁波方言语音、词汇和谣谚等的整理和描写非常具体、细致,值得我们学习、比较和借鉴。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我们才能创新。历时研究是研究宁波方言的历史,共时研究是描写宁波方言现状,两者不可偏废。对一个方言词音、形、义进行考证属于微观研究,这很需要,但对一个方言点的语音、词汇、语法进行宏观考察,更加需要有人来做。”从研究力量看,要做专业与业余相结合、政府与民间相结合、本地与外地相结合。他认为,宁波方言内涵十分丰富,光靠少数专家力量太单薄,而一些方言爱好者在语料收集整理方面可以做很多工作。政府有行政号召力,有经费保障,方志办在新一轮地方志编纂中组织编写方言卷,档案馆搞方言语音建档工作,都是官方助推方言研究的成功范例。外地有许多研究宁波方言的专家,同样对宁波方言研究做出了重要贡献,不能忽视这支力量。
其次,要做好保护和传承工作。周志锋说,近年来,新闻媒体在这方面做了许多工作。如宁波电视台有《来发讲啥西》、《讲大道》、《阿磊讲故事》、《得月街》等方言节目,宁波电台有《宁波老话》节目,《宁波晚报》有《老宁波》栏目,《东南商报》有《每天一句宁波老话》栏目,受到宁波人普遍欢迎。高校及培训机构发挥了积极作用,如宁波大学、宁波工程学院等开设了方言选修课,宁波新干线培训学校开设了宁波话培训班,特别是宁波大学汉语言文字学硕士点设有一个方言学方向,已经培养了四五名硕士。他特别指出,方言语音建档和方言数据库建设是保存方言的有效途径,这方面工作需要大大加强。
再次,要转变方言“土”、“俗”的观念。我们国家的语言文字政策是“说普通话,写规范字”,但语言的统一性与语言生活的多元性并不矛盾。最近20年以来,随着普通话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宁波人感到方言太“土”太“俗”,以至于家长不愿意教孩子说宁波话,孩子不愿意学说宁波话。殊不知,会说方言也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素养,因为方言不仅仅是交际工具,也是联络乡情的纽带,是地方文化的载体。
传承和弘扬方言文化,全社会都有责任,作为学者,更是责无旁贷。近年来,周志锋除了坚持研究之外,还热心参与跟宁波方言有关的公益活动,比如,为地方志“方言卷”当撰稿人,为方言语音建档当指导专家,为方言知识竞赛当评委;通过“宁波文化百科大讲堂”、“明州大讲堂”等平台举行了近20场宁波方言讲座,受到听众好评;在《宁波日报》、《宁波晚报》、《港城文脉》等发表了50多篇方言随笔,受到读者关注;他多次在学术刊物或学术会议上强烈呼吁:权威字典词典应该补收宁波地名用字“隘”的特殊读音“ɡà”……
问及今后研究计划,周志锋似乎早有打算,他说,目前正在修订《阿拉宁波话》,修订版争取明年由宁波出版社出版;远期的计划是整理校注近人应钟的《甬言稽诂》,这本书影响很大,但只有稿本,如果整理出版,既可告慰先贤,又能惠及后人。
“方言是一个巨大的矿藏,可以挖掘的东西很多,我们现在开采和利用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他说。
让我们共同珍惜这份厚重的文化遗产,一起来挖掘、利用和保护好方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