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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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1952年10月生,山东省文登人。著名作家、心理学家。从事医学工作20年后,开始专业写作。著有《毕淑敏文集》、《孝心无价》、《昆仑殇》、《阿里》,长篇小说《红处方》、《血玲珑》、《拯救乳房》、《女心理师》等。曾获庄重文文学奖、当代文学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昆仑文学奖、青年文学奖等各种文学奖30余次。
5月11日,毕淑敏应邀来到宁波图书馆“天一讲堂”作题为《当代人的心理救赎》的讲座。
□记者陈晓旻/文 冯滢滢/摄
记者:我们先说说您的讲座,现代人的心理问题可以通过文学和医学来救赎吗?
毕淑敏:我曾经开过心理诊所,人们到心理诊所来讨论的都是些具体的千奇百怪的问题,其实最后的症结都来自于个人的价值观。在诊所里我们讨论最多的是哲学问题,就是你为什么活着。所以当代人的心理救赎,我们不是去就事论事,而是每一个人都要问你自己,你打算如何走过你这一生,你的最基本的价值体系是什么样子。
所以,当代人的心理救赎。我想第一条,需要厘清自己的价值观,你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是你尊敬的,什么是你要为之努力的,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关系,什么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因为我们每个人所实际拥有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我们的生命。而这需要一种延续的内心构建过程,需要学习、成长,最后“修为”。
记者:通过和这些来访者的交流,您觉得当下人们普遍存在的心理问题集中在哪些方面?
毕淑敏:我想可能有这么几个方面特别重要。首先人生是需要有一个目标的,我觉得很多人,他们对短期的目标比较清楚,或者对物质的目标会比较明白,比如“我什么时候拿到学位,什么时候去找一份月薪多少的工作,什么时候买车,什么时候买房,包括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他们可能会有一个很清晰的或者大致的计划,可是在这之后,你的生命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价值体现?很多人会忽略。
具体而言,比如婚姻、家庭,比如人生的发展,还有人际关系,还有工作的压力,还有亲子关系,现在独生子女的教育或者几代人之间内在的矛盾和冲突等比较常见。
现实社会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完美,没有人能给你纯净水一样清澈透明的世界。世界本身具有多面性,如果从根本上承认这个大前提,许多无名怒火、焦虑之类的问题就会有减轻的出口。你想象中的玫瑰色的美好世界,其实是不存在的,你可以在电影中找到,但现实中真的不是那么回事。要有一个比较坚强的内心世界,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的人生目标是什么,而且你也要知道这些过程中会有许多艰难曲折,就会胜不骄败不馁,富有弹性。在这个过程中,脚踏实地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
记者:央视关于幸福的提问播出后,幸福成了热词,您怎么看待幸福?
毕淑敏:我觉得央视那种逮着一个人就问“你幸福吗?”的提问方式太过鲁莽。幸福没有那么简单,可以随问随答。我在被称为亚洲最幸福国家的不丹做过全球闻名的《幸福试卷》,人家有几百道测试题,比如你知道曾祖父、曾祖母的姓名吗?你能否说得出你家200米以内所有植物的名字?幸福一定存在于精神世界里,跟文化有关,跟情怀有关,跟成长有关,说到底幸福是长久而有意义的快乐,是灵魂的成就,而非金钱的功劳。
我把幸福定义为是有意义的、愉悦的、贯穿一生的事情。有的人喝酒,他感到愉悦,与朋友之间或许通过酒而增进了友谊,但是酒伤害了身体,这不是贯穿一生的,所以不能称之为幸福;又或许有人因为买了一个名牌而得到了快乐,但是这种快乐仍旧是不长久的,没有人会因为你的一个包或是其他什么东西而尊重你,这样也不算是幸福。所以幸福必须是一件会贯穿你一生的东西。
国外有一个征求民众反映的答卷,题目是“谁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公选出来的是:给孩子洗完澡的妈妈,写完了最后一个字的作家,看好了病人的医生,完成了自己沙堡的孩子这四种人。我想幸福不是像我们想的那种惊天动地的时刻,也不是巨大的财富、无与伦比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曾经写了一篇文章叫《提醒幸福》,收在全国初中二年级的语文教材里。因为我觉得我们有太多提醒灾难,提醒危机的时刻,其实幸福的时候也是需要有人提醒的。人为什么要去寻求幸福,那是我们生命存在的最终目的。
记者:您曾经带着孩子环游世界,当初的想法和收获是什么?
毕淑敏:我无比想看看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很小的时候我看过凡尔纳的《80天环游地球》,那时候就想:原来80天就可以绕地球一圈啊!我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理想。后来,突然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旅行社广告,是乘船环球旅游。我就马上联系旅行社。那年是2008年,我数了数自己的稿费,觉得够买船票了,就报名参加环球旅行,出发了。
走在半路上得知汶川地震了。船上有1000多名游客,但是中国人只有6名。我跟船长说,我要为我的国家做一个募捐,他说好。
后来船到越南的岘港,我下去找了个网吧,把我们那个地震的图片下载来,然后在船上发动了一次募捐,那次大家捐的钱还挺多的。后来船长跟我说,你是否愿意带着这艘船的捐款即刻返回中国。捐完以后,你再来追赶我这艘船,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港口我都等着你。
于是我中途下了船,专程把募捐到的资金送往地震灾区。当时,北川中学校长邀请我给孩子们讲课。当时我很犹豫,觉得国家遭遇了这么大的灾难,我是不是不应该再继续游山玩水。没想到的是,当孩子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后,都鼓励我:“毕老师,你去吧,我们特别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回来你写本书给我们读。”后来我在西班牙追上了那艘环球航船。我觉得我通过自己的力量做成了一件事,这也符合我17岁时立下的志愿:这一辈子要让自己快乐,也多少给别人一点帮助。
记者:您的作品《拯救乳房》被认为是国内首部心理治疗小说,后来您还写了心理励志小说《女心理师》,两部作品有什么不同?
毕淑敏:这两本书有很大的不同。《拯救乳房》中虽然也有小说的处理,但遵循了心理学的学术框架。我听说有的大学心理系还把这本书当作必读书。那本小说发表后,很多读者都把那个心理治疗小组当成真的,我接到了很多读者电话,说想报名参加这个小组。当我在电话里告诉读者,那个小组是我编的时,有的人很生气,反问我,怎么能没有这样一个小组呢?甚至美国一位老先生看了后,从美国买了好多乳腺癌患者用的义乳寄到我家,装了半个屋子。后来我买了很多礼品袋,只要接到乳腺癌患者的来信或者电话,我就寄给对方一个。
《女心理师》则没有中规中矩地遵循心理学的治疗原则。具体点说,一个真正的心理咨询师并非像我书中写的那样工作,这也是我书名为什么不叫“女心理咨询师”的原因,事实上并不存在“心理师”这个说法。但这个故事更集中更好看,触及的心理问题更尖锐。
记者:文学和医学,一个需要想象,一个则非常理性,真正要将“医学真实”和“故事好看”结合得完美,是不是很难?
毕淑敏:我迄今所写的长篇小说都和医学有关,但凡我写出的或未写的作品肯定与生命相关。我无法不尊重生命,这是我的习惯,深入骨髓。我喜欢医学,也喜欢文学,在小说中,我把这两种喜爱搀合起来,挺快活的。医学术语通常是艰深和晦涩的,医学话题也很令人沉重。我竭力想把肃穆的题材写得轻松幽默一点、好看一点。如同给那些很苦的药粉裹上一层美丽的糖衣。
记者:都说医人者不能自医,当您自己碰到心理困惑的时候该怎么办?
毕淑敏:我想第一步是觉察,就是你知道你有了问题,也许你说不清这个问题在哪,可是你知道你在一个不健康的状态里面,这个时候你是可以呼救的,你可以去请求他人的帮助。我常常觉得这种帮助是让我觉得人生如此美好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其实很多人都能帮助我们。因为你身在其中,你会觉得事情百无头绪,但是旁观者清。
还有就是你要建立起你的支持系统。很多人说自己的朋友特别多,电话里有1000个亲友电话,其实那基本上跟一个朋友都没有差不多。真正的朋友是你能了解他们,能跟他们始终保持一种精神上的那种和谐,而这种概率是很低的。我觉得每个人都要有那种牢不可破的友谊。
比如说我有一个在幼儿园的时候跟她坐一张小桌上吃饭的好朋友,现在再见面时都是老太太了。可是我真的不用和她解释很多,因为她知道我一生所走过的山山水水。我碰到什么新问题,我只要即刻和她讨论,我就能收到很好的反馈,包括对我的批评。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在自己的那种朋友系统里面,能互相排忧解难的朋友是最值得珍惜的。
记者:您喜欢国内外哪些作家和作品?对您影响最大的作家、作品有哪些?
毕淑敏:中国作家中我受鲁迅影响较大。外国作家我特别喜欢海明威。我最喜欢鲁迅的杂文,他把问题看得入木三分,表达上很有特色。每次看他的作品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共鸣。鲁迅有一句名言: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你看他说得多“狠”,刻薄里面蕴涵着深刻的道理。生命就是时间组成的,人的信念、生命都是很宝贵的,那么时间同样很宝贵。他的思想深度和特殊表达方式一直以来都是我所尊敬和喜爱的。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我也看了多遍。其实全篇没什么故事,只是一个孤独的打不着鱼的老人、茫茫大海和鱼,非常简单却非常好看,看着看着很激荡人心。人生的境遇类乎绝望,百折不挠的精神令我震撼、激动。